在城市楼宇间穿行的“浮带”公路上，灰黑色的自动轿车开过。
身着灰色西装的男人坐在驾驶座。
因为是自动驾驶，男人不过是坐在驾驶座上。他的手轻触方向盘，手指关节快速动作，轻轻敲击着皮革。大概对于被称为“银蚁”的男人来说，这个速度并不异常，然而这绝对不是大多数在思考时会有的正常的微动作——对常人来说，平均一秒二到三次的敲击，在此时却几乎将声音连成一整片。
坐在后座的男人看着银蚁手指的动作。
他浑身冒出冷汗，几乎要浸湿座椅，留下仿佛尸体放置在此处腐烂了的痕迹。
木马柿里感到自己的眼球跳动着，心率以恐怖的方式忽快忽慢。手心潮湿。
蓝坐在他身边，看着窗外。
年幼的男孩面无表情，丝毫感受不到恐惧，也鲜有其他情绪。
银蚁带给木马柿里的压力，让他感到口不能言，感到所谓“性命”的东西被人紧紧拽在手心，按在粗糙的地板上，缓缓摩擦滑动。
此前，那名黑发少女带给他的压力，则让他仅仅是想起那个女孩的眼睛、下巴、发梢、笑容，甚至白皙的手腕、脚踝，就几欲呕吐。把脏兮兮的污水一股脑吐出来，然而污物依旧残留在身体深处。
那是罪恶……
被逮住了。
被女孩逮住了。
像被鲨鱼咬住了腿，随即咬到腰部，身体折断，伤口在海水里融化。
鲨鱼咬住他，沉默地咬住。
鲨鱼并不吼叫，也不会发出胜利的笑声。
他发出的哀嚎，被鲨鱼当做美妙的佐餐。
“这次我们需要你搬迁——”银蚁停止敲击方向盘的动作，开口了。男人说话的速度异常快速，但是也非常清晰，清晰而尖锐，使他回过神来，“是因为我们得到了情报，你之前所在的地点已经暴露了。”
因为快速而迅速结束了话语，没有留给对方任何喘息地空间，随即就开始等待着回答。
木马柿里吞咽了一下，颤抖地与之交谈：“暴露是指……”
“只是一种可能。但是，我们‘虫群’十分重视这次的‘魅女王’和‘梦女王’的生产，因此必须比往常更加警惕。这次我们会将百貌花送到Sk市外进行培育。”
木马柿里点点头。
银蚁灰色的细长眼睛通过后视镜紧盯着他。
“等到植株即将成熟，我们会用盆栽的方式运送给你。”
“是……是……”
“总之，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，其他的交由我们来考量。你也最好不要试图弄清楚太多。如果你可以按部就班，不出岔子，我们可以考虑让你的男孩上学，甚至以后，你也可以完好无损地被安置在一个注册公司的名下。”银蚁说到最后，稍许放缓了语调。
木马柿里并不愚笨。他听得出这是在为了笼络他而提出更为优渥的条件。
这说明暂时来看，“虫群”无法抛弃他，甚至需要为了他的才华而提出更高的价码。他们高估了他，这不是一件坏事，至少暂时而言是如此。
然而，银蚁所讲的最后几句话，对于木马柿里来说是完全不可能的人生走向。
银蚁的话——“让男孩上学”，迅速让木马柿里回忆起从前，回忆起自己如何用针管戳破男孩的皮肤，回忆起那个模糊的凌晨自己如何彻底脱离了“无罪之人”的轨道……少女漆黑的微笑。他的胃部在痉挛，幸好他昨夜到今早粒米未进。
“是……我明白……”
然而，木马柿里终归放松了一些。听银蚁的意思，“虫群”还会继续为他提供生计。对他而言，这样就足够了。他仅仅只要这样就感到安心，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肮脏破烂的男人。
“『深海黑鲛』。”银蚁忽然说。
“什……”他的第一反应，是想要尖叫。幸好他的喉咙太过干渴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
这个名字，是那个少女。
那个可怕的少女。
自称是“欺诈师”，并且讲述了他的过去的，宛如恶鬼般可怖的女人。
他并没有把那个少女见过他的事情告诉“虫群”。他以为那是来自过去的阴影，以全然陌生的方式呈现并降下惩罚。然而，那个少女还进一步深入了其他的部分。
银蚁似乎没有察觉他的恐惧，继续说道：“就是那个人给我们提供了消息，说制作场所已经被‘风暴’知晓。我们向SKEW社支付了相当昂贵的情报费，得知『深海黑鲛』是它们的挂名欺诈师。”
“风暴”是盘踞在Sk市的另一个组织。
银蚁说『深海黑鲛』是一名欺诈师。木马柿里知道。
然而木马柿里不确定银蚁是否还拥有关于那个少女的更多信息。
银蚁甚至没有提到“女人”或是别的关键词。很有可能，他根本不知道『深海黑鲛』的其他任何情报。
“告诉你这一点，是为了提醒你，尽管我们不能确定‘风暴’是否会插手我们的药品业务，但你必须留心他们的人。如果你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，务必及时告知于我。”
木马柿里呆坐着。
银蚁看着他，像口器尖锐的蚂蚁紧盯着能够产出蜜露的软弱蚜虫：“为此，我进一步为你解释——Sk市尽管安全，但是因为SKEW社规定的和平区在此处，也就同时意味着‘风暴’的人很有可能在不经意地情况下与你进行接触。‘风暴’本身至今没有插手药品，只不过默认药品在他们地盘流通。他们的态度暧昧，近年来与‘虫群’的关系并不友好，所以不能掉以轻心。欺诈师介入此事，又迫使我们重新评估事态。总之，你知道这些就足够了。”
尽管说了一大堆复杂而模糊的情势，然而男人的语速使得这段对话迅速结束。
木马柿里只能选择点点头。
他并不关心那些。
他其实也不关心这种毒品能给谁带来多少油水，又给谁带来多少苦难。
他只求如此苟活下去即可。
※
“请毫无顾忌地失望吧。这里面，空无一人。非常遗憾，这里已经是仅仅残留着气味的空楼了。”
听完这句话，博士转过身。
她盯着看着笼子中骚动不安、一脸无辜的拟似树袋熊。
博士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榛子，洒进笼中。
“哗啦啦”的声响。
拟似树袋熊终于得到了奖赏，心满意足地四处搜寻坚果，然后坐了下来。
青艾看到异动博士的脸色。
那是由愤怒结成的冷漠的壳。
博士重新面向少女，开口说道：“你的意思是，我想要做的事情，碰巧与你想要做的事情，有了冲突。所以，你选择的方式是提前告知了某个我并不知道的人或是组织，让他们彻底离开，没有留下任何线索，是吗？”
“正是如此。果然，是我的行为太过软弱了？我面对博士您，总是……”
“放走使用那种东西制作毒品的人，你知不知道——”
“我触碰了你的底线。”少女说。
信息板摔落在地。
那简直是昂贵的金钱砸在地上发出的声音。好在如今生产的信息板基本具备应对撞击地面的坚固程度。
异动博士揪住了少女衣领。
同时在那一瞬间，蟒蛇般金黄色的球面眼瞳映照出了银色的锋刃。
刀。
细长的直刀抵在侧颈。在距离皮肤不到一寸的距离，稳稳把持。
然而那把刀何时出现在这个位置，何时从惯性摇摆到静止——没有看见。
不单单是异动博士没有看见，连站在稍远处的青艾也没有看见。
顺着刀刃往前移动视线，银色的笔直的刀身，象牙色的刀柄，然后接触到少年颜色异样的双眼。
左眼虹膜天蓝，右眼却是靛色。
配置错误的玩偶的眼睛。
“色杂竹芒。”被揪住衣领的少女冷冷地呵斥道，“我有允许你对她刀刃相向吗？”
少女没有在笑，让人感到陌生。
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异动博士，听完少女的话，轻轻眨了眨眼睛，然后突然笑起来，同时像是收起手中恶作剧用的小玩具那样，将刀收回刀鞘中：“啊呀，太抱歉了，博士。没办法，对狗来说保护公主殿下什么的几乎就是本能啦……咳咳，真的非常抱歉。但是，请你不要对公主殿下进行身体上的暴力，毕竟是本能，很难控制。而且公主殿下这次并没有做很糟糕的事情，请不要冲动行事……”
博士松开了少女的衣领。
青艾注意到，这时少年才真正放开了点在刀具上的手指。
少女的神情也缓和了，话语里又带上甜蜜的笑意：“你太操心了，竹芒君。对博士和青艾小姐都太过失礼。”
少年吐了吐舌头：“是。”
“解释。”博士不耐烦地说。
少女转向博士。色杂竹芒退到了她的身后，无所事事地用脚尖踩住一张飘落在地的广告纸。
“你要听什么呢？安。你知道我无论做什么，都是为了私欲而已。”
少女开口时，神情发生了变化。她戴上了陶瓷制的精美面具，面具是永远在微笑的胜利者之徽。
她说道：“我不在意，不在意什么毒品被发明出来，不在意什么人用什么非法的方式害得什么人家破人亡。我既然在意，那肯定仅仅是因为有‘某种人’存在——因为有必须‘在意’的人参与了某种事件。不管是什么事件，小到夫妻吵架，大到两国战争，只要我在意，我就一定会介入。”
“你要是发现了那种毒品，又怎么样？你能怎么样，你有打算吗？”少女发出诘问。
博士罕见地沉默了。
“不，天才，你没有想过。”
少女朝前走了一小步，接着说：“所以就交给我吧，冯牧安。我不是冯开，因此我一定会还你恩情。我知道你有多恨‘百貌花’，我知道你觉得白蕊小姐的事情不明不白。我会为你找到真相的，我会为你找到白蕊小姐的去向，为你尽所能拯救她。”
青艾听不懂。
一句话都听不懂。
那是什么意思？
冯牧安，是异动博士的名字；冯开，是少女的名字。
恩情？
白蕊，那个博士曾经的助理又究竟发生了什么？
青艾不明白。
但是青艾能够感同身受，她感到的是博士的情绪，然而也有冯的情绪。那是火焰和冰，属性截然相反，却同样激烈而拥有锐度。
“不，你不是。你绝对不是为了我，或者为了白蕊，”博士说，“你是因为谁？”
少女用美丽的眼睛看着博士，合上双唇，不置可否。
“是因为那个男人吧，那个叫做『紫檀』的男人。你想要得到他，所以你不断编织着复杂的计划，你要知道他的过去，你要掌控他的秘密和弱点。你是不是在这个泥沼里发现了可以图谋的信息？”
“是的。”少女说。
“但是，我同样能够帮助你。”少女又说，“如果你想要，我就把制作百貌花药品的组织‘虫群’，一整个毁掉，连根拔起。我会把它当做明年送你的生日礼物。”
现在是七月。
博士的生日在三月中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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